土地意识与景观设计

　　2004中国景观设计名家名作论坛
　　主办单位：北京百年建筑文化交流中心 《百年建筑》杂志
　　演讲人：俞孔坚
　　演讲主题：土地意识与景观设计
　　时间：2004年3月21日下午
　　地点：北京西苑饭店

　　非常感谢有机会与大家交流。景观设计包括城市的物质空间规划，城市的设计，但是最近争论很多，包括现在马上要开展注册设计师的进程，注册设计师的名字也在激烈的争论，这是好事。我今天主要讲一下景观设计应该用什么样的价值和什么样的理论、什么样的理念进行指导。

　　我对景观设计的理解就是土地的设计，不仅仅是美观的问题，它是关于土地的全部意义上的设计。它是关于土地设计的的科学与艺术。回想一下，去年神舟5号上天了，人类从2500万年以前就开始向往离开土地，当他下到地上的那一刻起，他就想离开土地，开始是爬树，小孩儿也希望爬树，总是想离开脚下的土地，基因里就包含着回到树上和天上的欲望，因为人就是从树上下来的，所以下到地上的那一刻他就想着爬得越高越好，因为爬得越高他看得越远。杨利伟和神舟5号看到了什么呢？看到了中国的大地，用我们中国人自己的眼睛看到了中国的黄色土地，但是周围的土地却是绿色的。这就告诉我们中国目前面临的危机，最大的危机就是人跟土地不和谐关系的危机。你在大江南北走一下，那块地的旁边本身有一条非常清澈的河流，结果现在早已是污水遍地，臭气熏天了，不得不把河流排斥在你的房地产项目之外，把本来应该作为你的天赐良景、非常好的社区条件却给毁了，这也是中国所面临的最大危机：人地关系危机。这个危机谁来解决？需要景观设计师来解决，因为景观设计师是唯一的一个职业能同时接受关于土地系统和自然过程的训练，还有关于生物过程的训练，同时又接受了关于人造城市、建筑的训练，只有这两个结合在一起，土地才能完整地得以设计，任何其他的专业，自然科学也好，工程也好都没有如此专业的指向。

　　景观设计考虑如何在大地上营造一个真正健康安全的人居环境，而不是关起门来做自己的后花园，这是这个时代景观设计师所面临的最大任务。所以景观设计师承担的是土地的安全和健康，和人居环境的安全健康问题，绝不仅仅是审美的问题。而要尽心土地的设计，我们必须重新认识土地，回到土地的全部含义：

　　第一，我为什么说要回到土地，我们曾经的土地是什么样的，史记里面有一个关于晋文公重耳的故事：他带着大臣们流落郊野，到了魏国，魏国人不理他，过了五鹿这个地方饥渴难忍，便向当地人讨吃的，当地人说这地多年没有产出，干旱，只有这块黄土，你就拿这个黄土吧，于是将土盛于器中献上，晋文公大怒：我向你讨吃的怎么给我土呢。他的大臣赵衰就说了：有了这块土就有了王位和社稷，请君拜受之。所以在中国的历史上土地就是权利、财富和地位，有土就有一切。我说回到土地，就是回到土地的全部含意，我们的土地不是经济价值单可以衡量的。

　　现在中国是离开土地的时候，整个中国在试图离开土地，似乎离土地越远表示我们越先进、越现代化。但我说，真正要回到土地才能最现代的。我们不妨从横向来看一个城市的发展是如何在扩张的，离开土地的人们成群结队涌入城市，这就是离开土地的人民，离开土地的国家，离开土地的城市。这是中国北京的城市，1984年到2002年变化的趋势，可以看到土地在被水泥铺装所替代。这是纽约，是我们向往的北京的未来，我们所向往的上海的未来，实际上也是巴黎和纽约。

　　这是个挥霍土地的时代。这是当年法国著名画家画Thomas Couture的名画：“罗马的堕落”（1847）： 以罗马柱为背景的狂欢场景，通过罗马帝国败落映射1830年的法国七月王朝极其新贵政权的堕落。背景是辉煌的罗马柱廊，从各国掠夺来列的金银财宝堆积出来的罗马广场、大厦、会所、浴场、斗兽场，前景是一场挥霍的人群，这是那个时代的解释。而现在，中国的城市是在掠夺农村和掠夺农民，来供城市的新贵们挥霍，我们似乎看到我们的城市在用一个古罗马帝国时代的挥霍方式来挥霍我们的土地和资源。 这是古罗马废墟，这是路易十四的宫殿，这是圣彼得广场，都是用帝国时代的心态在挥霍土地和挥霍财富。最后在中国可以看到我们也以同样的方式来挥霍我们的土地和财富，这是广东某地的广场和景观大道，这是山东某地的广场、辽宁某地的广场，可以看到全然不顾土地的存在。

　　这是一个鄙视土地的时代，这是在北京的国家大剧院的建筑，这是央视大楼，我不评论这个建筑到底有多高明和多好，那自有建筑评论家去评论。但是我要说这是个时代的对这样建筑的态度，它背后反应的是这个时代，决策者和开发商的意识形态，开发商的审美趣味：离开土地越远越好，这是这个时代典型的特质。

　　这是一个糟蹋土地的时代。我跟踪调查了一棵树，它是怎么被从农民家后院挖出来，运到城市被挥霍，砍掉，留下一片荒地，然后两万块钱的标价，用来美化装点城市景观，装点房地产的项目。实际上它失去了任何生态的价值，同时毁掉的是一片土地，毁掉了一个生态系统，包括树上乌鸦的鸟巢，地下蚯蚓的栖息地和黄鼠狼的栖息地，同时毁掉了一条河，这条河变得非常浑浊不堪。所以这是糟蹋土地的时代。

　　回到土地就要回到母亲的怀里，这是大地女神，早在500年前藏民族就懂得如何把土地当成母亲对待，所有的建筑和所有的城镇都是建在土地的“关节”上，真正能跟土地和谐。汉民族也是这样，早在约3000前开始，周民族就知道如何选择在歧山脚下，在周原选择它的宫殿，选择民族的栖息地。我们的先民，很早就懂得如何在太行山麓，燕山脚下选择都城，如何在不破坏山脉和水系的情况下选择人的栖息地。所以说大江南北每一条河都我们的母亲河。但是我们这个时代可以看到美丽土地在被糟蹋。
　　回到土地，必须回到土地的全部，必须认识到土地是美、土地是栖居地、土地是生命的系统，土地是故事和历史的符号、土地是值得敬畏的神。土地的全部至少应该包含这五个方面。

　　第一，土地本身是美的，美是无价的。这是陶渊明式的美，这是劳动者的美，这是青藏高原土地的美；梯田，这也是青藏高原土地的美，这是高原上收获的美；云南的甘蔗地，都是美的。为什么非得从香港运来花卉，为什么要从尼泊尔运来雪松，难道甘蔗林不是美吗，芦苇不是美吗，所以回到土地就是要重新认识土地的美，甘蔗地的美，有了这些美才有艺术。

　　第二要认识到土地是栖居地，是人的家园，土地是家园，它是人与自然的烙印，家的含义就是在天地之中定位，人认同于、适应于这块土地，这就是家园的含义。由于跟土地的关系，才有我们的生活，才有艺术，才有语言，才有意识。这是青藏高原，在打阿嘎土屋顶的人们，唱着歌；收获的人们在一起劳作、收割；丽江的人在跟水发生关系，没有与土地和劳动的关系就不可能有土地的美，；这是华北地区的劳动，种庄稼是美。为了在土地中定位，我们发明了罗盘用来看风水；为了定位，为了寻找自己人生的方向，西藏的一个喇嘛可以化三个月、半年的时间，从青藏边缘地方爬到布达拉宫，这就是人跟土地的认同与归属关系。
　　把土地作为栖居地，认同这块土地，它是山你就认同是山，它是水就认同它是水，它是这样的地形你就认同这样的地形设计你的建筑。当我看到一个哈尼族的姑娘从山上下来的时候，我就知道从她的脚上，从她的脸上，从她的笑容里就知道她所居住的环境。她对土地所有的情感都刻在她身上，这就是认同。没有设计师的设计。为什么会有这样的东西？因为他认同那块土地，归属那块土地，自然而然就会形成这样的设计，所以认同于脚下的卵石，它就有卵石的建筑。在这里，我看到建筑不是设计师设计出来的，建筑是大自然造就的，土地造成的，是认同于土地的设计。这是都江堰的广场，可以看到所有这些语言是虽然是新的，原有土地上的设计，当地人民的生活方式，当地人的材料，当地的人情，最终他会告诉你如何设计这个广场，如何设计这个广场上人与人的关系，如何设计这个广场上的语言和建筑。 

　　第三，回到土地的生命系统。土地上的水、林木、建筑、城市和一切人的活动是一个生命的有机体，必须整体设计。

　　第四，土地是符号。土地上的每一块石头、每一座山岗、每一河流都承载着历史的含义，要阅读它。所以土地是符号，为了阅读土地的符号，设计师必须投入到土地中，投入土地的怀抱。当年在河北的邯郸为了做一个设计，露宿在赵王城的台地上，晚上10点钟我从宾馆跑出去了，跟我的另一个设计师露天躺在田野上，第二天凌晨醒来的时候，看到土地上的痕迹，似乎看到一万年前的“粟垄”，一直连到了天。这个土地本身就告诉你一万年长久的故事。所以回到土地就要阅读土地，哪怕是土地上面的沟沟壑壑。所以土地需要去品位，去体验。
第五，回到土地就是要回到土地是神的认识。每个人都有信仰，但是最根本的信仰是什么？土地的信仰。不要糟蹋了脚下的土地，这是土地作为神的意义，这是土地爷，有了土地之神的定位以后，哪怕房子盖的再差也充满了安详和喜悦。现在房地产的会所盖的够豪华了，但是有多少人说找到了家的感觉，至少我没有。这是给老虎盖的宫殿，在美国的拉斯维加斯，我每次去看这只老虎都是病怏怏的，都是一只病猫，为什么？宫殿不适合老虎住，你要是给它盖片森林的话就好了，因为森林才是它的家。

　　下面是几个我们做的几个例子：

　　（放幻灯）第一个例子，田：奥林匹克森林公园。这是国际竞赛的入围方案。试图用田的智慧和情感，人与土地的关系，重建现代人与土地的关系。回到土地并不需要花多大的代价，建多大的楼房，多一点朴素的东西，用最普通的方法，地整理好环境，整理好山和水，整理好植物。农民最懂得怎么把土地用好，这是本方案的最核心的思想。

　　再讲一个中山岐江公园的例子。如何用最普通的东西建成最理想的建筑。这是获美国景观设计师协会2002年度荣誉设计大奖的项目。关于产业用地如何恢复再利用，这是个实验性的项目，后来我们又做了类似的项目。普遍存在的问题，我们脚下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有烂铜烂铁，乡野的植被和旧城改造的烂房子，如何对待它们？让我们回到什么是美，什么是文化。并不是2000年才叫历史文化，我们脚下的普通人的文化同样是值得珍惜的。

　　什么是设计，我们不要说设计有多高明，真正的设计是最少的设计。如果一个设计师告诉你这块土地如何花最小的代价进行改造设计，那才是真正高明的设计师。设计是关于如何保留、再生和再利用。这是一块11公顷的土地，1950年代开始建造的造船厂，1999年倒闭，这块土地该怎么办？这块土地有很多乱七八糟的东西在这上面：残垣断壁，有荒野的植物、生锈的厂房和船坞。位置就在这条河的边上，这条河水位日变化达1.1米，又要防洪，所以都是非常多的问题，我们必须要解决。

　　我们要面临的第一个挑战是水位变化，水位如果一天变1.1米的话，如何把水位变得更亲切，更生态？如何解决人、自然生物、水的关系问题，人可以进入水，所有野生的植被可以在这儿生长。这是高水位情况下，低水位情况下，和中水位情况汇报下的景观。人在不同水位情况下都可以进入这个水体，鱼也可以上来；

　　我们要面临的第二个挑战，防洪。同样可以通过非常规的方法来解决。为了保留了原有的河岸上的榕树，同时满足扩大行洪断面的要求，我们平行开了一条河，这条平行的河道解决了防洪的问题。

　　我们要面临的第三个挑战：场地里面的植被怎么办，生锈的码头和厂房怎么办？解决之道：再利用，变成其他的设施，如会所、茶社、厕所，都可以利用现有的框架结构。树都是原有的，水体也是原有的。从这个厂房里面伸进去是一个小广场、新旧建筑的对比、把厂房改造成茶室、，还有生锈的铁轨再利用。周围全是茅草，铁轨可以用来锻炼；这是龙门吊的再利用、烟囱的再利用、这是水塔的再利用。这里，水塔变成了灯塔，这是另一个水塔，再利用变成了一个雕塑，设想是把水泥脱掉，就留下铁架子。这是建好以后这是双塔、灯塔。水塔的再利用、脚下的符号、机器的再利用、变压器再利用、舵轮的再利用、生锈的钢再利用。用钢回炉后用于铺地，变成独特的工业景观；野草的再利用，场地有很多野草，这个景观现在变成国际景观设计师协会的标牌项目，变成了中山人拍婚纱照的最佳场所。这是设计过的野草，但是这个野草三年了没有人去修剪，现在却成了成片的美景。

　　回到土地，同时回到土地上的精神。红色年代精神的回味，这是红盒子的回味。我们在北京做了好多社区，其中有一个社区我建议大家要去参观，就是赛拉维拉的环境设计。赛拉维拉的环境是开发商接受了我们的观点：用最小的投入建一个最好的社区景观，里面用的全是杨树。进去以后你会发现原来北方的杨树这么漂亮，杨树是被人看不起的树，那时我跟他说你就用杨树，杨树是非常便宜的。但是现在效果怎么样你们可以自己去感觉一下。北京我做了这么多社区，首推的就是这个项目的环境。本来要花200块钱去买一棵树，现在完全可以用30块钱的一棵树起到更好的效果，是北京的效果，不是香港的效果，也不是广东的效果。回到土地就回到了脚下的这块土地。到底美在何处，美在土地，这是我一再宣传的，希望大家能够理解。

　　50年代、60年代留下的土地的精神到底是什么，红色年代的回味到底如何对待，这是我们精神财富很重要的一部分，我们不要以为文化大革命不好就应该忘记，它留给我们的精神财富是永远值得我们回味的。

　　把景观当作房地产项目中的绿地是不对的。建筑的整体布局首先是景观设计师来考虑的。正像当年风水先生在山上选建筑的位置一样，景观设计师首先要决定建筑在什么地方，然后考虑如何设计好建筑和环境，问题就很清楚了。为什么回到土地的整体呢，景观设计包括土地和土地上的空间和物体，景观布局好了以后建筑师会做建筑单体，市政工程师做市政设施。中国为什么环境搞的这么差？，就是因为培养出一批景观设计师，这是中国目前面临的一大危机，所以我也做个广告，北京大学已经成立了景观设计学研究院，通过理论和实践来培养真正优秀的景观设计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