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问 | 人类与科技的相爱相杀
九问:浅论新科技对城市环境规划与设计的影响
姜斌JIANG Bin:香港大学建筑学系园境建筑学部助理教授、博士生导师,城市环境与大众健康虚拟现实实验室主任
一问:设计观念创造了图像,还是图像创造了设计观念?
图像技术使得对场所的高度表达和复制变得轻而易举。一方面,我们的城市变得更加单调乏味和缺乏匠心;另一方面,少数“美景”被反复用于图像制作,成为一锅十年不换的“老汤”,被大众反复欣赏和消费。
于是,在绝大部分时间里,我们身处粗劣甚至恶俗的城市环境中,却在方寸屏幕前享受着令人神往的“美景”——那些由图像所传达的、二手的诗境或彼岸。更为可悲的是,设计师甚至是三手、四手图像和观念的生产者。当前大量的设计作品是从图像(来源于设计杂志、书籍和网站等)到设计的一种武断而粗糙的翻译和拼接,并常常被作者冠以“原创”的名头。
被复制的图像与被图像化的城市空间 © 图虫创意
当初满腔热血、欲以创造理想人居环境为己任的设计师,如今要做的是适应“规则”。当他们的身体和灵魂离开了真实的土地和丰富的生活,而囿于公式一般枯燥的小区、地铁和写字楼,这种所谓的“原创”便是他们谋生的必然甚至唯一途径。
二问:被图像驯服的设计?
在项目建成以后,设计师对图像效果的关心远远超过对大众使用感受的关心。“网红”项目甚至不需要过分担心自己的品质——许多人造访的主要目的不再是追求完整和连续的场所体验,而是寻找可作为摄影对象的地点,而后在美图软件的协助下制造下一批可供炫耀和传播的图像。
被践踏的粉黛乱子草(Muhlenbergia capillaris):糟糕的场所并不影响个人图像的制作。 © 图虫创意
对许多设计师而言,风靡网络世界可能比满足甲方的具体需求更为刺激、过瘾和有利可图。再者,即使是某些颇具专业性的国际设计大奖,也常常将图像作为主要的评审依据[2]。由此,如何制作出好的图像其实已成为许多项目极为重要的现实诉求,因为只有那些富有“创意”、撩动人心的图像才是夺得桂冠的重要凭借。
三问:设计师的困境?
在这个纷繁的时代,追求超越时间和物质的情感体验似乎已成为“迂腐”“保守”的代名词。身处资本的洪流之中,大部分设计师已经在使用迎合投资者的词汇和概念。于是乎,在生存本能的驱使下,设计师常常把“区块链”“大数据”“人工智能”“智慧城市”等概念挂在嘴边,这是对科技与时代发展的顺应,还是一种媚俗与无奈,抑或二者皆而有之?在这种情况下,设计师该如何定义和发展自己的价值取向、知识基础和工作方法?
四问:虚拟现实的伦理新问题?
如果我们可以通过虚拟现实轻松地将一个简单的空间转化为拥有蓝天、绿茵、花朵和精美装饰的场所,那么投资者和设计师是否还有动力去改造物理空间环境?随着技术的发展,虚拟现实可以根据场地空间特征和使用者活动特征即时计算和输出特定的空间表皮、光线和气味等多种物理特征,这种百变的满足感是否会使我们觉得一成不变的传统空间设计索然乏味?
简单的物质空间叠加复杂多变的虚拟表皮 © 姜斌
诚然,虚拟现实的积极意义和必要性不可否认。在某些特定环境中,虚拟现实可能是寻求人类健康生活的重要方式或重要补充[3, 4]。这些环境包括医院、监狱、戒毒所、制造业工厂,以及囿于自然条件无法提供健康的精神和身体体验的恶劣环境(如南极)等。
虚拟环境体验可用于减少患者的焦虑和疼痛。 © 图虫创意
虚拟现实的另一重要潜力在于其可在不违背伦理的情况下开展针对环境与人的实验性研究。但是,一旦实现了虚拟现实对真实环境高度精准的、全感官类型的模拟,人类是否会面临新的伦理问题?
五问:谁的空间?空间是什么?
个人移动电子设备是最近10年中对人类生活方式颠覆性最大的科技产品之一[5]。一方面,它使得每个人都成为了媒体发布平台。这种个人视角或尺度的信息发布致使每个人的日常体验能够轻易就被他者进行代入式体验和窥探。
掌握了如此丰富的信息来源,即使不进行田野调查也可以通过网络获得大量普通人的体验数据。藉此,设计师拥有了更多机会来了解使用者的心理、行为和态度,这对于摆脱精英式的设计思维和手法大有助益。但值得注意的是,如果过分依赖电子设备使用者所生产和传播的数据,在某种程度上,非电子设备使用者(如部分儿童、老年人、残障人士、文化水平或经济水平较低的人群等)的需求就可能被忽略[6]。
个人移动电子设备沉浸可能弱化和同化物质空间对人精神状态和行为的影响。 © 姜斌另一方面,电子设备上瘾(或被称为“科技上瘾”)问题越发严峻,且产生了诸多深远影响[7]:城市物质空间对人的影响力在削弱;对电子设备的沉溺常常让使用者所处的物理场所(无论是在餐厅、街道、公园,还是在家中的马桶上)变得无关紧要。睡眠缺乏、注意力涣散、精神疲劳、精神压力增大、亲子疏离、肥胖等健康问题接踵而来且越发严重[8, 9]。
如果传统的设计方法不能将人们的视线和身体从屏幕上(旁)移开,那么是否需要提供更具魅力的体验方式,让人们回归并体验真正的场所?抑或,我们将不可避免地输掉这场战争,大量的城市实体环境设计师将转变为虚拟环境设计师?再或者,能否将虚拟世界和物质世界的体验相结合,突破当前电子设备所信奉的视觉和声觉体验的拘束,从而开辟一种全新的、健康的人类存在和体验方式?
六问:大数据=大智慧?
数据分析师深知对数据的垄断意味着绝对的权力,而绝对的权力可以导致绝对的堕落。与小体量数据相比,对大数据的修改和过滤更轻而易举且更隐蔽:即便对数据进行大量调整,普通民众也根本无法察觉。而这些数据的输出结果又会极大影响大众的心理和行为偏好,形成无可匹敌的社会观念或行为的洪流[10]。
因此,大数据的获取、分析和表达都需要极强的约束和自律。因此,对于任何未受监督的大数据分析和解释,我们都应该保持极高的警惕[11, 12]。
大数据的另一个弊端在于当大部分资料被数字化,而后通过统计分析呈现出某种结果,将使得众多个体思想、意见、价值和状态无可避免地湮没于平均化的计算之中。试想,如果我们仅仅通过“豆瓣”或“烂番茄”的打分来判断一部电影的价值,那么很多真正具有开创性的作品将会被忽视。
如果《红楼梦》需通过网友的点赞数和集体意见来决定下一回合的走向,它可能最终将成为晚清的《小时代》。因此,完全依靠大数据来分析、评价和决策又可能将整个社会导向一种平庸甚至有害的“公平”,而这种“公平”可能会使得看得见真理的“少数人”被孤立和遗忘。
七问:肉身变化带来的影响?
可以想见,未来人们在空间中的运动速率和方式都会有显著变化,城市空间必然也要做出相应的改变。现有的步行经验或许已不能作为人类活动范围的测度,即使是儿童、孕妇和老年人,在不依赖机动交通的情况下,也将获得更大的活动半径和强度,以及更久的活动时长。
除了运动能力的改变,人类的感官能力是否也能够通过科技有意识地增强或抑制呢?这些改变又会对人与城市环境之间的关系产生何种影响?
身体是环境的根本尺度,如果突破肌肉、骨骼和感官的局限,我们可能将需要完全不同的城市空间以适应这种变化。 © Accademia Gallery of Venice
八问:不再向往的生活?
人们在城市公共空间里可以有无数种不期而遇:或邂逅、或畅谈、或交锋、或坠入爱河。即便是确定的目的地,其内部也可能蕴藏着巨大的不确定性。人们不确定今天会尝到什么新菜,遇到什么样的艺术家,或者看到哪本新书—这正是经典的城市公共生活的魅力所在。
但随着科技的进步,这种魅力可能正在被逐渐瓦解——人们可以在出门前准确知晓关于公共空间的大部分信息:时间、地点、人物和事件。
增强现实技术将显著改变我们对公共空间的认知。 © 图虫创意
可以预见,未来公共空间的确定性将被极大提升。人的天性是喜欢安全的环境、在可控范围内具有某些不确定性的环境,还是纯粹的冒险环境?答案尚未可知。但或许当我们极大地掌控公共空间之时,我们也已将向往的生活毁坏。
九问:自然之外?
在几百万年漫长的进化历程中,人类在城市中度过的年月只是其千分之一。自然已经深深烙印于人类的生物和文化基因之中[13, 14]。即使在科技如此发达的当下,我们也不难发现人类精神深处对于自然的敬畏和依赖。可以说,人类能够发展到今天,和数百万年与自然相爱相杀的漫长历程密不可分。
自然让我们感受到生命的脆弱、短暂和渺小;我们又从自然中获得氧气、食物、住所和灵感。在这个过程中,我们学会了生存,也发展出了艺术、宗教和科技,这一切的努力都在不断打破和更新“生而为人”的定义。
在科技不断发展的未来世代,过去人们从自然之中获取的所有物质和精神支持,未来能否从自然之外获得?在遥远的未来,也许我们不得不离开或主动放弃地球,到更广域的宇宙中寻找另一个栖身之所。在那样的环境中,是否存在更广义的“自然”?
于是乎,在可预见的未来,在未离开地球之前,我们应该停止对自然的破坏和疏离,因为它是目前我们所知道的唯一的家园。自然总是在那里,它是那样的安静、沉默和被动,等着我们去践踏或爱惜。总有一天,人类会因为对它的所作所为而得到惩罚或庇佑,只是无人知晓那一刻将于何时来临。
科技进步使许多人变得狂妄,但如果人类在未来选择放弃自然,自然也许会同样放弃人类。 © 图虫创意
参考文献
[1] Zhang, Y. X. (2018). Ultra-image Architecture: His House and Her House. Time + Architecture, (3), 65-69.
[2] American Society of Landscape Architecture. (n.d.). Categories and Guidelines. Retrieved from https://www.asla.org/2018cfe/categories.html
[3] Välimäki, M., Hätönen, H., Lahti, M., Kurki, M., Hottinen, A., Metsäranta, K., ... Adams, C. (2014). Virtual reality for treatment compliance for people with serious mental illness. Cochrane Database of Systematic Reviews, (10), CD009928.
[4] Smith, M., Fleming, M., Wright, M., Jordan, N., Humm, L., Olsen, D., & Bell, M. (2015). Job Offers to Individuals with Severe Mental Illness after Participation in Virtual Reality Job Interview Training. Psychiatric Services, 66(11), 1173-1179.
[5] Gaviola, A. (2017, July 28). How our addiction to digital technology is changing the way we live. CBC. Retrieved from https://www.cbc.ca/news/business/tech-trap-attention-economy-1.4225998
[6] Zhang, X., Pérez-Stable, E., Bourne, P., Peprah, E., Duru, O., Breen, N., ... Denny, J. (2017). Big Data Science: Opportunities and Challenges to Address Minority Health and Health Disparities in the 21st Century. Ethnicity & Disease, 27(2), 95-106.
[7] Bozoglan, B. (2017). Psychological, social, and cultural aspects of Internet addiction (Advances in human and social aspects of technology). Hershey: IGI Global.
[8] Meral, G. (2018). Is digital addiction a reason for obesity? Annals of Medical Research, 25(4), 472.
[9] Johansson, A. (2018, July 25). We need to reduce our dependence on technology if we want to keep innovating. The Next Web. Retrieved from https://thenextweb.com/contributors/2018/07/25/we-need-to-reduce-our-dependence-on-technology-if-we-want-to-keep-innovating/
[10] Gornall, J. (2017, July 21). Can the manipulation of big data change the way the world thinks? The National. Retrieved from https://www.thenational.ae/opinion/can-the-manipulation-of-big-data-change-the-way-the-world-thinks-1.612012
[11] Anderson, J. (2017, August 30). The age of data monopolies. Mawer. Retrieved from https://www.mawer.com/the-art-of-boring/blog/the-age-of-data-monopolies
[12] Hasselbalch, G., & Tranberg, P. (2017, May 19). Data Monopolies and Value Clashes. DataEthics. Retrieved from https://dataethics.eu/data-monopolies-value-clashes/
[13] Appleton, J. (1975). The experience of landscape. Hoboken: Wiley.
[14] Bourassa, S. C. (1988). Toward a theory of landscape aesthetics. Landscape and Urban Planning, 15(3-4), 241-252.
注:本文为节选并有改动,原文中英文全文刊发于《景观设计学》2019年第2期“智能工具”专刊。获取全文下载链接请点击“阅读原文”;参考引用格式见文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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